LUNA alter

小号|食色性也

存档 · 《烟火》

【仅为存档,大号 @YYao ,谢谢啦(*^▽^*)】

春燕和弗朗西斯深夜探店,

推开门发现王耀竟然……!!!

美食与岁月的非人故事。逢此佳节,请你来吃碗好面。

-------------


江城六月,风已纯粹是股燥热的气流。时有时无,裹挟着蝉鸣与香樟树微妙的气味,在这座巨型都市的深处涌动。

王春燕和弗朗西斯渐渐不说话了。只听见红底高跟“嗒嗒”地走,间或几声不疾不徐的踏步,则来自一双形制昂贵的尖头皮鞋。看两人装束,该是本地精英领着同样身份不俗的异国游客,前来欣赏这自民国初年便以绿树、洋房享誉世界的优美街景。

只是时间不对。

 

王春燕几乎在用自己三十年来的全部礼貌维持笑容。她主持国内知名美食频道《烟火》,从没有在人均千元以下的场合招待过贵宾。如今,却要在三十度往上的正午里,伞也不打陪客人压马路。而身后的法国知名美食家,在这样的暴晒下依然步履从容、风度翩翩——他的手腕处,甚至仍系着那标志性的浆果紫色丝巾。两相比较,为了维持妆效连汗也不敢擦的王春燕越发狼狈。

但凡对世界顶级餐厅有所了解,便难以避开弗朗西斯·德·波诺弗瓦这位名厨。也自然会从他招摇的行事中知晓,那丝绸的褶皱里,藏着他祖父母的姓名和其餐厅“LAGOO”的标志。

半年前,LAGOO从BQC“世界推荐餐厅”榜单中掉出前十。这家曾被誉为北法最佳餐厅的名店,开业百日便神速斩获米其林二星的殊荣。在此之后,它的名次虽因评审人倾向的不同而有所变动,却一直稳居第二到第九的区间。此番下榜,虽让人唏嘘,却也在情理之中。LAGOO能以它传统的上世纪菜谱在竞争极端激烈的美食界岿然数年,于大众看来已极幸运。没人想到,弗朗西斯会在榜单公开的第二天宣布:闭店。

春燕看了看地图导航软件指向的偏僻小巷——还有二百米——边走边想,这人还真是会营销。LAGOO掉出前十,其本人却在社交网络上狠狠出了把风头。这半年里,弗朗西斯离开后厨却依旧风生水起,他打着闭店深造的旗号周游世界,拍VLOG、出席当地美食节目、写专栏文章大肆夸耀自己的家族美食史。还在春燕堂哥的牵线下,促成了此次反响不小的“星厨中法之旅”。

那位来自香港的美食家于上流社会交游甚广,信誓旦旦地渲染自己在江城的传奇偶遇:一家隐藏于老巷的小店,竟以它登峰造极的阳春面征服了贵公子的味蕾?!……这种春燕听到都想翻白眼的烂俗情节,却让浪漫的法国人信了他的鬼话。

于是,春燕问遍整个制作组也没人吃过的无名面馆,成了弗朗西斯·德·波诺弗瓦在江城的第一站。

 

索性法国游客已经拍够了照片。他们按图索骥,很快便来到王嘉龙所说的地点。

不同于主街的大气开阔、交通便利,小巷在一条附属道路的更深处,往里走就是一片老式居民区。围墙曲曲折折,再加建筑外壁上明显过时的防盗窗,让这里显得有些逼仄。但炎炎夏日,胜在阴凉。春燕松了口气,心情好上不少。弗朗西斯则饶有兴致地四处打量,录下不少视频作为剪辑素材。春燕便顺着他的镜头向“老王面店”方方正正的红黄招牌走去——“好巧,竟然是我本家!”熟练地回眸一笑,女主持人以相当自然的口吻道出惊喜,却忽见嘉宾眉一动,是有些微妙的迟疑。

意识到什么,春燕复又向店门看去。

那是个年轻的男人,或许,“青年”是个更恰当的形容。

他留长发,随意地扎了个低低的马尾。清瘦身条从玻璃门里半探出头,似午睡初醒,半眯着眼睛向他们张望。

“吃面?”

猝不及防。春燕下意识点点头,青年乐了。

晴空透过巷口顶头这片绿荫,在他淡麦色的肩背上洒了满满一摊水似的阳光。如同什么有滋有味的喜事天天上演,枝叶随柔风摇动,他舒展的眉目也在这光影间愈发年轻得不可思议。

熟人般冲他们俩笑笑,青年转身进了店里。

第一眼是面红底白字的pvc泡沫板,板上,两列菜名老实地排着队。打头就是那据说绝味的“光面/粉”,6元钱一碗。鸡蛋面、花菜面等定价8元,金针木耳面、西红柿鸡蛋面9元。浇头里有肉的也没怎么加价,排骨、猪肝、鱼丸,15元。最贵是牛肉,也不过18元一碗的价格。绿豆汤一碗1元,加个炸荷包蛋也只用1元,同时还有些馄饨、盖浇饭一起出售,语焉不详。

再常见不过的菜单,只是这价位,去外八环或城中村都难找。

弗朗西斯为春燕拉开椅子时,青年便已进了后厨,可见他确实是掌勺人。店面不算大,也没个收银台什么的,水泥地上四张半新不旧的塑料折叠桌,便是就餐区。但老板显然是个勤快的,桌子、椅子都刚擦过,在午后室内,随树影而摇动着一种细腻的光泽。

小吊扇吱呀呀转,吹着阵阵还算整洁的风。春燕恍惚觉得,自己已远离寸土寸金的江城,而是浸入了某个曾经的、老式盐汽水味的夏日里。

她犹犹豫豫喊了声“老板”,透明的塑料门帘后便有人大声应道:“诶——”

“你这里可不可以拍照呀?”

老式灶台清脆的点火声,青年人修长的手臂一力架起锅水,哐哐当当。

“我们是美食节目《烟火》的制作组,请问您怎么称呼?之前听说你的......”

“行啊!”青年的声音里带着笑,似乎抓了把什么东西往水锅中一洒,“叫‘王耀’就行,你们吃啥?不过这个点啊基本都卖光了,还吃不?”

回应他的却是男声:“一碗阳春面。”

王耀诧异地往这儿看了一眼,却撞上春燕有些茫然的目光。

不过须臾静默。

“行。”青年无所谓地笑了笑,低头照看起另一口铁锅。弗朗西斯同样莞尔,他只是略懂中文,五个字出口,生硬得像是来砸场子,这位年轻的老板却已然知晓他的意图。下一刻,忽听小锣急鼓的一阵油声大响,他被春燕劈手夺过相机:这是要炸葱油了!

阳春面,又称“光面”,极为素简的一道南方主食。除了面条、酱油汤和点缀的一零星葱花,碗里毫无一物。但正所谓“于寻常处见真功夫”,如此三样物事,在历代大厨的演绎下已近乎成为“小菜大做”的代名词。有汤无料又何妨?斩鸭架,拆猪骨,鸡肉剁茸下汤,却在其吸收所有血沫杂质后捞出不用——三熬三弃,数时辰的山珍海味小火慢炖,却只留下一锅澄清的高汤。其色泽,当是极清亮的金黄。若一眼能望到汤底,便似乎同时望到了鸭肉的鲜香、猪骨的甘美、鸡茸的细嫩,乃至鳝骨、火腿、草鱼、菌子,滴滴尽是风味的精华。何须乱七八糟的浇头,来扰了这一口极致的鲜?

春燕与弗朗西斯不约而同地坐直了,紧盯着门帘后王耀模糊的身型。一碗上品阳春面,奢侈的高汤必不可少。其材料的耗费之剧与熬煮的时间之长,绝不由这种廉价小店可负担。再看他竹子一样的身材,能不能扯好面看上去都是个问题。那么,王耀的着力点在何处?想必只有葱油。

镜头稳稳地向后厨靠近,春燕自己都在疑虑,却不见王耀有半点紧张。他的灶台上,不知何时多了一方做工精细的小木柜。其呈乌木色,不过几尺的长宽,却玲珑嵌套着许多小小的抽屉,不知有何用途。只见王耀左手开火,右手揽油,起锅时随心所欲,仍一副对什么都熟稔的派头。甚至还偏头看了相机一眼,笑脸里多了几分轻松的无奈。炸葱油,只是炸葱油而已,哪有半点大厨计算油温时的严格?铁勺在手如双筷子,轻易便将串长葱按进滚油里。金黄汹涌,翠色迅速焦化,极具侵略性的葱香突出了门帘,霎时充盈了整个店铺。那尊稳重的水锅亦不禁雀跃,滚圆身躯噗噜噜顶起锅盖,茫茫的白雾四下散逃。王耀不管,右手往厨架上一探便忽的以筷换勺,利落至极。

起盖。筷子上方,蒸腾徘徊着的水汽模糊了王耀形容,依约是个清瘦干练的轮廓。汤滚,锅斜,长箸忽动,细面即刻出水。三两下折叠成鱼背型后纳入碗中,手腕只微微一抖,铁勺里滚亮的葱油“哗”一声撞入面碗——

至今仍与他们所知的传统做法没有任何不同。相机隔着一道塑料门帘,也没拍到多少精彩画面。他们承认,王耀下厨的样子清爽而利落,却不见得会拿出怎样惊人的成果。阳春面这一菜式,其已然固化的菜谱决定了它可以在用料上“高级”,在流程上“有水平”,但若想打动他们这些见多识广的尖锋美食家却是万万不……

——王耀撩起门帘走出后厨。

弗朗西斯站了起来。

汤的鲜,葱的辣,面的甘,来不及抱作一团整香便急忙忙跌了出去,寻常小店忽似被某种庞大的温柔占据了,那极富层次感的烟火香气里油脂丰富、麦香芬芳,甚至还有一丝沉木般难以言说的沉稳调子在隐隐环绕。怎么做的?!

第一嗅,几乎给人初见分子料理时一般的惊愕感,完全、完全、完全不是想象中传统而单调的面香!都用了什么?此为第二问。超越认知的复杂嗅感,叫人呆立当场,除了怀疑人生外无事可做。王耀仍笑得自在。他右手随意拭了拭额角,双目迎人,左手上稳稳端出一碗素面。

不偏不倚,恰是翠菜白面上卧一道浑圆金波。千锤百炼,清清白白。

“六块钱,支付宝、微信都行。”他微笑道。

 

中餐要有一股气。

什么气呀?

烟火气。

这是爷爷告诉春燕的。那位终其一生不再回到故土的老人,唯有做菜这一条路消解乡愁。此时她讷讷地付了钱,却忽然想起一些模糊的过往,一时间情绪有些飘忽。正欲下筷,却被弗朗西斯温柔地劝止。法国人蹲下身,熟练地从老式消毒柜里取出两对勺筷,一只不锈钢圆碗,示意她先喝汤。春燕被自己的心急给尴尬到,咳嗽一声。王耀站旁边都看乐了。

 一位是本城知名的节目主持,一位是叱咤业界的西餐大厨,此刻他们格格不入地坐在塑料板凳上,极严肃地各舀一勺面汤细品。似乎并不在意他们会得出什么结论,王耀复又靠上了门框,懒懒地晒太阳。半晌,居然还是他先开的口:

“姑娘,听口音台湾人啊?”

树风飒飒,青年的声音穿行其间,凉爽得有些虚幻。

“……算是吧,台湾长大的。”春燕没想到他会忽然问这个,有点不解地从面碗里抬头。王耀也没答复,只是带着揶揄向他们的桌子望去。此刻春燕才意识到,一碗什么配料也没有的光面已经快被她和弗朗西斯吃空了……还有采访!

立刻忍痛站起。幸好绅士的法国人见状,也停下筷子,转而对着那碗面沉思。春燕松口气,得体地赞美了一番王耀的功夫。殊不知,王耀的性格倒和她挺像。方才那丝促狭一闪即逝,他摆摆手、摇摇头,示意“过誉了”,脸上却大大方方地写满了厨艺上的自信与成就感。

她见此也不再浪费时间,单刀直入:“请问王耀先生,您将这样一碗极其简单的光面做得如此美味,想必在汤头上下了不少功夫。您愿意向观众们介绍介绍这碗面,分享它鲜美的秘诀吗?”

王耀答:“谷氨酸钠。”

春燕:“……”

“就味精啊,哪来的钱吊高汤。”王耀补充。

“是,是吗。”春燕大脑当机,“那么这葱油……”

王耀露出疑惑的神色:“你们不站旁边看了全程吗?油滚下葱呗,变色后把葱扔掉,再泼到面上。”看两人脸色都变了,他如同被逼无奈,有些不安地慢慢解释道:“面上点缀的葱花呢,确实废了点功夫的。一般都只是小葱切细,但我不只加了葱白刨丝,还加了煎过油的葱段。这你们也吃得出来吧?”

废话!当然吃得出来!

第一口汤是压倒性的口感,真真正正美味到难以形容。足以让两位老饕刁钻的舌头忘记分析、品鉴,整个意识世界只剩下“好喝”两个粗体艺术字在味蕾上疯狂践踏。他们从未品尝过这样的汤,清澈见底却有万象之丰盈:鸡肉、鱼头、猪骨、鳝骨等常规的贵族做法显然囊括在内,却远远不足以表达出那丰腴顺滑的脂肪感。菌类?不知名植物油?还是什么名贵珍惜的海物?以至于“鲜”,成了太过单薄的形容——是葱油吧!剧烈的葱香统率着油分,在由唇入舌的第二个瞬间占据主导地位。它辛辣、直接却不粗鄙,给人清新至极的畅快感,庞大而婉转地填满了口腔内的每一个褶皱。春燕听到心里有个声音说:“记得绿罗裙,处处怜芳草。”想必,弗朗西斯也得回忆起《绿袖子》的歌谣。

他们吃过那么多家世界知名餐厅,此间之奢侈食材数不胜数,却几乎不曾见识过如此登峰造极的调味水平。一口汤,一口面。爽滑又不失筋道的口感,让谨慎控制每日主食摄入的美食家们吃得忘乎所以。为什么只点一碗?为什么不再来个浇头?!

“看来,这样美味的汤是王耀老板的秘密了。”她强忍懊悔,微笑着打起圆场,“那么。请问您是怎样经营这家面馆的呢?都说居民区的馆子最是深藏不露,您如何征服了这个小区的味蕾,并自己一个人就将这家店打理得井井有条?”

“开面馆的经验啊……”王耀想了想。

他俊眉微蹙,双眸里有几分让人不忍的为难,神色如同一个在思考什么深奥问题的大学生。春燕一颗原谅他装傻充楞的慈母心,却在他开口的瞬间轰然碎裂。

“网上不都有吗?”

王耀在两人呆滞的注视里,无辜地眨巴眼。

 

“……让人伤感啊。”弗朗西斯叹息道,“在第一次求婚失败,不,是LAGOO被美食界否定后,我还从未因他人的拒绝而如此心碎。”

吃过那碗面,哪位观众还记得你这个餐厅存在过。春燕腹诽道。

“没办法,保持神秘是中国手艺人的原则之一。”她还是象征性地安慰了弗朗西斯,“我们不如去采访下周边居民?可以咨询一下他们对‘老王面馆’的看法。”

弗朗西斯却一反常态的沉默。他摩挲着下巴,思索片刻后方道:“可以作为视频制作的素材。但我个人看来,不会对理解王耀和他的这家面馆,有太多帮助。” 

春燕不解,正想反驳时却听他不疾不徐道:“我相信王嘉龙先生的品味,因此,我从见到王耀的第一眼便开始观察。坦白说,他的年轻让我有些嫉妒,而他简陋的店铺则让我羞愧,毕竟我拥有更大的舞台。”

“虽然我的舞台已然坍塌了。这对我的打击,远超过外界的想象。”弗朗西斯坦然道。虽仍未流露出悲伤的情绪,男人浮华的嗓音却趋渐低沉:“LAGOO菜单传统,只因为它是我祖父母未实现的一个梦想,而我搞砸了它。这半年里我周游世界,却只是放纵,而没有寻找到真正的,能彻底激发我创造力的强大灵感。于是,我在心里迫不及待地对王耀说,请展示你的才华吧——显然他懂了。属于厨师之间的那种默契,让我们明白了彼此的意图。”

“所以……”他优雅地迟疑着,似在斟酌措辞。

春燕心下了然:“我们吃到的面,或许不是居民们常吃到的口味?”

“您的聪慧如您的外表耀眼。”弗朗西斯笑着摇了摇头,“这太不寻常了。我难以想象,这个世界上会有我无法鉴别的食物味道。王耀到底是怎么做到的?他的年龄、店铺的选址和定价,也都是疑问。这样神秘的美味,激起了我前所未有的好奇,却也让我对他厨艺的分析彻底难以进行——但能够肯定的是,这样的口味,绝无法量产。”

果然,弗朗西斯是对的。匆匆跑去吃了另一家计划中的餐厅后,哪怕他们将整个下午都泡在小区里做街采,也基本等于一无所获。如今,这里的居民以老年人为主。他们大多沟通困难,春燕十五岁才回到大陆,虽会讲老城方言却实在不算地道。问来问去,也基本只有“便宜”、“好吃”、“干净”等回答。偶尔抓到些年轻人,却似乎从不知道这家店的存在般,费解地拒绝了他们。

越采越怪。

弗朗西斯开了瓶水,一口便咕咚咕咚喝干了。这位永远笑容满面的知名美食家,此刻终于露出几分面无表情的狼狈。拍摄一下午,做个短视频已然足够,但两人执著如此,想了解的要远远更多。

两人顶着大太阳到落日,才终于等来一线转机。

“你们说小王啊?”

晚风熏然,白发的奶奶们却都精神极佳,慢悠悠地推一位轮椅上的老太太出来散步。老太太是其中最年长的一位,想必已年近古稀。似乎从不曾睁大的眼睛正舒服地眯缝着,猫一般打盹。

“他很好说话的啦!”

“面只卖半天,晚上要陪我们吃饭的。”

“小王年纪不小的啦。”

七嘴八舌,柔和的吴语团作一阵软风,吹得他们头昏脑涨之时,春燕却忽从中辨认出了自己的名字。

“阿燕啊。”

“为了春燕开店的,好多年啦。”

她们笑眯眯地低头看那位老太太,目光如同注视一个初生的婴儿。黄昏里,那最为熟悉的两个音节也因暮色而模糊不清,与它相关的回忆却因此明晰。她听见旧时爷爷的呼唤,穿越了时空和海峡,又回到自己面前。

缓缓地在轮椅前蹲下,半晌,方轻声问道:“你也叫春燕吗?”

“有缘啦。”

“一个名字呀。”

奶奶们因这巧合都有些喜悦,含笑私语着,只有另一位 “春燕”无动于衷。她失笑,正打算起身时,那凹陷的双眼却缓缓眨了眨——如同蝴蝶的翅膀在忽如其来的细雨中翕动,她得到了她的回答。

 

“一起,吃个晚饭啊。” 

 

此时不过下午六点,“老王面店”的正门便已落锁。奶奶们却熟门熟路地绕个弯,顺着不知又从哪儿冒出来的巷子,便领着他们来到了后院。说来奇怪,此时太阳应该还未落山,四合便已如夜中般模糊黯淡。远处有一架路灯高瘦的影子,或许坏了,也实在无关紧要。他们站在两扇木门前深深的树影里,脚下所斑驳明灭着的,却是极清亮的月色。

犹豫着上前一步,木门无声地向内推开。春燕与弗朗西斯皆静。

“到啦。”老人们笑眯眯道。

此夜清光遍洒,那棵在正午守住阴凉的老树,仍峭然伫立,于微凉夜风中倾曳下温柔的影子。王耀独立庭中,正拿着一只白生生的小瓷碗,去接那倾泻而下的月光。

确实是月光。

从高空那轮皎色中,悬垂下皓白的一缕丝线。如晨露在嫩叶上将坠未坠,又如白鸟敛起羽翼,和着某支无声的歌谣而盘旋。月光竟一点一滴,轻柔地从寥阔中天翩然至他碗中。青砖被映得如落雪后洁白,那庭中人,仍是栗黑的发、点漆的眸、漫不经心的年轻面孔。

今夕何夕?

几位老人已舒舒服服地坐下,凉椅搁着老蒲扇,小桌上晾了几碗热茶。树下有个简易的灶台,油盐酱醋一应俱全。那尊小木柜静置台上,刀具靠柜立着,案板刚洗过,在月下流动着清泠泠的水光。

“愣着干什么?”青年平静地开口,“关门,带阿燕进来。”

知道那并非自己。一只苍老的手掌轻轻覆上她手背,而春燕不知为何,竟在那温暖干燥的触感下忽的鼻子一酸。她反握住老太太的手,却背过头去,极力忍耐着自己的呜咽。弗朗西斯虽处于极大的震撼之中,也连忙小声劝慰。

王耀仍凝视着自己手中一碗月。

“一年少过一年呀。”老太太道。

王耀不语。片刻后,他收了碗,不咸不淡地转过身来:“……先吃饭再说吧。”

言毕他向灶台走去。看春燕和弗朗西斯还愣在原地,王耀顺道拉开两副椅子,凉凉地说道:“来都来了,还能赶你们走吗?一起吃个晚饭。”

春燕还在流泪,下意识胡乱地摇了摇头,说“不好意思”。没想到,王耀竟如同听到什么可爱至极的童言般乍然大笑道:“现在不好意思什么?我说,你们这么大两个人,进来只点一碗最便宜的光面,居然还要采访我?不如我先采访采访您——怎么好意思呀?”月下,他漆黑的瞳仁缀上一点亮晶晶的清光,春燕被看得浑身发毛,臊得脸都红了。却听弗朗西斯一笑,蹩脚地抱拳道:“求之不得!”

……对。

先吃饭,再说其他的。

中国人,都是这样的啊。

 

“老王面店”开饭了。若用西餐话术,今晚的“头盘”是数个洁白可爱的猪肉包。它们顶着一朵小花般精巧的褶子,被松软地码在不锈钢盆中。王耀是唯一站着的人,他伸手去拿,第一个将那朵面花咬进口中。当那精巧的造型于王耀唇齿间破碎,春燕恍然大悟:入口后才是它真正的盛放之时。

“别看,趁热吃。”王耀嘴里还叼着包子,就转身去料理下一道菜了。春燕也学他用手拿来,却在下嘴的第一刻差点咬掉舌头——整片整片的五花肉!想必原料新鲜到极致,入口爆出的鲜甜汁水在清晰的肥瘦层次间肆意横流,让她恍惚以为在吃某种松露汤包。三种截然不同的口感化融成满口细腻、纯粹的肉香,而丰盈的面皮是最好的配角。它不添油腻、反增清甜,当他们恋恋不舍地将满口肉汁咽下肚,口中的回味却是包子皮里淡淡的菊花香。

来不及猜测这小小肉包里暗藏多少玄机,第二道前菜便来了。

“Appetizer。”王耀一个个音节说得极为流畅优雅,他单手便稳稳端来个大瓷汤盆,彬彬有礼若高级餐厅的主侍,“——紫菜鱼丸汤。”

弗朗西斯站起身,与他共演一出喜剧般夸张地行见面礼,奶奶们都乐得笑眯了眼睛。王耀上菜,他便从一旁的碟柜里选了碗勺来布菜。很快,每个人面前都多了一只小小的浅底大口汤碗,专业的摆盘不仅使分量丝毫不差,还让卖相极佳:汤不到半碗,做了相当有韵味的留白。不规则的丸形如同云絮浮在紫菜上,碗中各有一小束菠菜,翠色妆点得汤碗生机勃勃。

“Bon appetite.”弗朗西斯微笑道,一位奶奶竟因此有些害羞般,立刻埋头喝汤。

王耀百忙中瞥了一眼,随即感叹道:“......厉害,我就不会摆盘。”

“借花献佛而已。”春燕正端着碗喂老太太,忍不住酸了一句,却在自己喝到汤时小声惊呼道,“这真的是鱼丸?!”竟是如外表般,似乎云朵的轻柔口感!软弹鲜美、入口即化,不见葱姜却没有任何腥味。若不是鱼肉独特的肌理和那令人耳目一新的浓郁海味,说是蛋羹,恐怕还更像一点。

弗朗西斯见状也喝了一口,片刻后肃然道:“如假包换。”

王耀正背对着他们剁鸡,闻此轻笑。他明明在做粗活,因力耸起的两扇背脊却如蝶翼般静美。菜刀“笃笃笃”的节奏丝毫不乱,当是好手、好刀。

“两种鱼肉去刺剁蓉,葱、姜、白胡椒、莳萝籽打汁,拌入去腥。然后加蛋清慢火蒸就行,学到了吗?”他说得极轻松,春燕敢怒不敢言——“去刺剁蓉”,鱼肉要剁得比泡沫还细,才能有这空气一样的口感吧?“加蛋清慢火蒸”,加什么蛋清,加多少蛋清,具体到几度,蒸多久? 

未免也太随性了吧!

 “——中餐的‘蒸’,果然还需要更多琢磨啊。”弗朗西斯笑着摇头,“接下来是主菜?”

小灶台前,王耀正起了明火快炒,极浓郁的牛肉香气已然渗透进此时每一缕月光,不知待会儿有何妙用。他似乎在算着时间,看火候已到,目光虽仍盯紧了大铁锅里滋滋流油的牛肉,左手却轻轻拉开一旁的小木柜。两指从中一捻,雪白的糖霜随即飘然至锅中。而一道散发着柔光的金线却忽从那抽屉里跃出,在春燕和弗朗西斯的齐声惊呼下横贯了小院夜幕,洒下融融的暖意。

“那,那是什么?”春燕干巴巴地问。几位奶奶见怪不怪地喝汤。

王耀头也没回地合上抽屉:“北回归线。”

“……”

如同此刻天地无声而温柔的照拂,白糖不是日光、雨水,却有着抚慰万物生长般的力量。锅中肉香陡然一拔,不仅增强了牛肉的本味,更添一股甜蜜的焦糖芳香。连王耀亦不禁微微吸了口气,片刻停顿后,数勺调料极快地在锅边打圈淋入,激起爽辣巨响。

“研究中餐,就必须观察厨师对美拉德反应的利用。”王耀低声道,似乎并不说给谁听。弗朗西斯闻言抬头,蒸腾的镬气上,王耀的手臂却似穿花拂柳,香风腾起,目不暇接。他脚下青砖片片,无数细嫩的绿植正于其中静静冒出尖芽。像是快放的电影镜头,一片穗实饱满的稻田便在月下悄然生长起来。

“煮饭吧。”王耀悠然道。他指使春燕去搬土锅,弗朗西斯看那大家伙又粗又沉,义不容辞地把重活揽在了自己身上。春燕便趁机跑去王耀身边,看他从一旁的大陶缸里舀了瓢水,缓缓浇没牛肉。油、水相遇,“滋——”一声腾起极馥郁的酒香。她往缸中看去,却不见其底,恍惚还觉得自己已然入醉。

漫长的视线尽头,是一片悠悠的、在竹影间摇动的波光。几尾细鱼摇头摆尾,仿佛她也是尾闲在潭底的鱼,被仙人佳酿所引,而向水面遥望。

“别看了。”王耀架起土锅,向来随意的笑脸却在侍弄水米时显得极认真,“那口缸,是岭南一处泉水,南梁后便从未有人涉足过……点火。”春燕连忙点燃小灶。王耀满意地盖上锅盖,示意他们回桌。不知那土锅里又是怎样的天地,不过片刻闲谈,便已盛出了碗碗洁白晶莹的米饭。饭香扑鼻,已能想象出它清甜柔软的口感。主菜两道,一起上桌。

一盘白切鸡,一盘茄子泥。整鸡被均匀切片,盘中配着当季的翠绿丝瓜和一碟蘸料。鸡肉软嫩却极入味,鸡皮香脆却入口即化。分明是矛盾的结合,却因其冲突而美味得不可思议。好似……好似兼顾了白切鸡和炸鸡的风味!若再点上蘸料,更是爽快得难以自拔。甜口的酱油醋汁,隐隐有仿佛威士忌的酒香回味,再加以辛辣却不失柔和的草木气息,让这口鸡肉咸、酸、鲜、甜、辣兼备,几乎想要就着一口鸡肉连吃三碗米饭。

现炒的另一盘牛肉,则藏在雪白的茄子泥中。入口,柔软绵密的茄子泥与多汁的牛肉粒堪称绝配,浓稠酱汁垫在盘下,尝了才知是完全煮化的牛肉,让这茄子泥不仅具有蔬菜的清甜味道,更融合了可以抚平所有味蕾的牛脂口感。王耀虽自谦说不会摆盘,此刻,一把小豌豆翠生生地撒在盘中,点点嫩绿便轻而易举地化开了油腻与黯淡。稍加咀嚼,便好似春夏的午后一颗颗都爆浆出来,清爽得不可思议。

“这回不猜菜谱了?”王耀戏谑道。老人们早就吃习惯了,慢吞吞地咀嚼着好入口的茄子和鱼丸,越发衬得春燕和弗朗西斯狼吞虎咽。他失笑,拿来两只细长小巧的白瓷瓶,拔去瓶塞,微微凑近了嗅闻,渐露出陶醉的神色。

扒饭的春燕见状一噎。

“想什么!”王耀手疾眼快地敲她脑门一记,“这是酒。”言毕,他倒给自己一小杯,又为弗朗西斯满上。几个奶奶笑着摆摆手,而轮椅上的老太太虽不言语,却要了一杯——唯独春燕没有!她都快哭了,王耀却不予理会。静呷一口杯中酒液,他向着无人的天穹稍作举杯,似是要再去接住更多的月光。

琼浆无波,良夜宛然。

他低声叹道:“……确实是一年少过一年。”杯中酒一饮而尽,他白净的面颊似是不胜酒力,在月下突兀地酿出几分酡红。王耀乐呵呵地夹来块鸡,便忽的罢了筷子,笑脸无邪:“快猜我怎么做的!这回不瞒你们。”

你到底几岁啊?!

春燕刚才还为没酒喝而委屈,此刻却哭笑不得。众目睽睽之下她也不好意思再吃,回想着白切鸡那奇妙的口感,略作沉吟后,不禁狐疑道:“你居然用了低温慢煮和火炙法?”

王耀反问:“我看起来这么和现代科技绝缘?”

春燕:“……”

“答对有奖。”他终于赏酒了,手上极吝啬地倒出几滴,面上却是一派大度,“基本操作而已。整鸡在40摄氏度的卤料中低温慢煮,以同时确保鸡肉的鲜嫩和入味。但这样的做法相比于传统白切鸡的制作工艺,会使鸡皮的口感稍有欠缺。于是,我在表皮涂上蟹黄油,再以火枪处理表面……你说腥味?我已经很久不需要考虑‘去腥’这一环节了。”

“腥、鲜,还是原味?全看理解。”王耀戳了戳那块嫩而韧的鸡肉,无所谓道,“对于中国人而言,利用、转化乃至创造,才能称之为‘高手’,或者说‘宗师’。”

话锋一转:“蘸料呢?怎么调配的。”

“蘸料的葱蒜在鸡汤里浸过……”春燕如同被老师点到名,在来源不明的恐怖压力下硬着头皮道,“酱油、醋水、小米辣、胡葱、糖、某种威士忌?以及,加入了泰国柠檬草提味吧,有种草药的口感。”

“不对。弗朗西斯,你答。”

弗朗西斯忍着笑配合。他神秘地摇摇头:“不是柠檬草,女士。而是点了一滴来自贵国湖南省的山胡椒油,它,某种米酿酒,再加上我所不知的某种植物泡沫混合,而产生了类似威士忌,但要柔和许多的口感——”

他忽的一愣,立刻不可置信道:“你知道我的名字?”

“……喝酒误事。”王耀小声地呻吟道。春燕与弗朗西斯终于抓到他马脚,兴奋地连声合力逼问。奶奶们见状,也推着轮椅,自顾自地离开了饭桌,说要饭后在院子里散散步。这下王耀更不成了。他这一醉,便真如涉世未深的青年在被俩社会人士作弄。他为难地扶住了额头,点墨瞳仁里罕见地染上几分懊悔之色。

“这么说吧……”他很不悦地嘟囔道,“我和你爷爷奶奶有一面之缘。”

春燕、弗朗西斯:“……”

王耀看他们一脸复杂,极不满地大声道:“不然呢?!你们以为我多大呀,我不是人。不是人你们看不出来吗?”

春燕唯恐被邻居听了去,赶紧按住他肩膀坐下。方才不怒自威的俊美青年,此刻却像个孩子般满脸都是单纯的愤怒。她没结婚没小孩,也不知道怎么安抚,只好顺着他的话说:“好好好,不是人。”

弗朗西斯:“……”

王耀闻言平静了不少,却不见得有多高兴。他发着呆想了想,道:“或许,是更早?一战啊……那时我逃出北平,便被人拿去当了遣法华工。后来就遇到了。他们姓波诺弗瓦。他们是很善良的一对夫妇……我也回国了,打日本人。可还记得雨天在你家庄园,那盅红酒牛肉的味道。苹果、烤鸡、煎鱼、奶油蛋糕——我却从未在一餐里吃过那么多奶油、奶酪、黄油,他们的招待让我知道,食物原来还可以如此华丽细腻。一个季节的菜谱,像她的珍珠项链,像一场奢华、欢乐、没有终点的舞会。”

“……大概是奶奶亲手做的,她来自上勃艮第最有名望的家族。”弗朗西斯仍是微笑,却已然红了眼眶。

“我没有忘记。所以后来,在网上看到你们夫妻在宣传LAGOO,我就去预定座位——”王耀顿住,当即怒道,“你怎么开店的!店那么大却只有20个座位,荒唐!我预约了三次都没约上,等了整整一年!”春燕乐不可支,弗朗西斯则不知道如何解释,目光发直,似哭似笑。

王耀醉醺醺地看了他一眼:“但当我坐在那里时,我觉得一切等待都值得。”

“你太棒了,弗朗西斯。”

“我回到了那个夜晚,依旧是那暖洋洋的奢侈味道。柔美到极致的酥皮,还有雪白的、又清又润的鱼汤。牛肉里的莳萝、迷迭香、红酒,热情洋溢地告诉我,这个国家有多美……侍者穿着礼服,餐车推来好几十种精心烘焙的面包、奶酪,一杯酒永远没有饮尽之时,我甚至觉得有一场舞会在等着我——”

王耀出神道:“放下刀叉,那对夫妇就在门后等我。”

弗朗西斯已经捂住了眼睛,哑着嗓子一次又一次颤声道谢。王耀却没有再看他,视线缓移至空空如也的杯底,良久方道:“我活了太久,许多人和事啊……真的已经记不清了。只有这些柴米油盐、甜苦咸辣,我记得一清二楚。”

“所以,那年阿燕问我去不去台湾,我说不,她说太好了,她也不想去,吃不惯那儿的饭。她还说,当初就不该认识我,不该知道我是什么。否则,也不会像现在这样只爱吃我做的。”

“还能怎么样呢?就留下吧。那十年里,我开辟了这个院子。又过了二十来年吧,就开了个面店。她没家庭,就让阿燕和她朋友们也来吃。”

“——就到如今了。”王耀怔然道。

此刻唯夜风簌簌地嬉笑,寂寞院落,满地婆娑树影。他酒该醒大半了,却仍以一种懵懂到与兽相类的目光,向那位轮椅上的老太太望去。春燕想,若他是兽,当皮毛璀璨,夜夜以月光为食。如是,方有白日里举手投足的云淡风轻,和此时月下,空灵到已近悲哀的眉眼吧。

弗朗西斯仍红着眼眶,春燕却装作看不懂他意图阻止的神色, “你……”她还是开口了,“到底是什么?”

王耀半眯着眼睛,快落下的白月在他孤绝于岁月之外的面孔上,铺展开一片纯粹的辉光。

就在春燕以为他会保持沉默时,王耀低沉的声音缓缓落进了风里。

“我是南北。”

光河飞去,狼藉杯盘有如被看不见的侍者整理、安放,复又光洁如新。

“我是河山。”

稻田枯萎,泉眼沉寂。诸多玄妙物事褪去光华,被收入那小小的木柜之中。老人们止住闲谈,微笑着共看日月轮转。轮椅前,那个年轻的身影岿然不动,小院里唯余一地古旧的青砖。

“我或许……就是你所安栖的这片天地。”

 

“你还是叫我王耀吧。”

 

又是一年。

“自从《烟火》与弗朗西斯·德·波诺伏瓦联手推出《星厨中法之旅:江城特别篇》后,这档节目的名气便坐火箭似的与日俱增,如今已堪称频道一姐。

“主持人燕子不失为一大功臣。她专业而不失活泼的品鉴极得人心,既能与世界知名主厨侃侃而谈,又能钻进巷弄,和某位民间师傅勾肩搭背。她会对食物的口味、原料,再到整顿饭所呈现的层次与氛围做出综合点评,并挖掘餐馆背后的故事,让每期视频都充满了趣味与可看性……”

春燕埋头吃面,仿佛没听见老板充满挖苦的读报声。“老王面店”里,小吊扇一如既往地吱呀呀转着,送来阵阵清爽而宁静的风。

“燕子说,能真切感受到味的,不只有舌头和鼻子,还有我们那颗对人、对物都充满了热爱的心……”王耀终于忍不住,扔了报纸放肆地大笑起来,“这篇稿子不会是你自己写的吧?!”

面碗内金黄的油星,如此刻醺醺然洒下的阳光,晒得人浑身舒畅,什么也不愿多计较。这位知名主持大大咧咧一抹嘴:“怎么啦,就允许弗朗西斯找到灵感找回自信,重新开店后这儿三星、那儿前五的,不允许我的事业也上个台阶么?”

“你唯一的进步就是台湾腔没那么明显了。”王耀冷漠地把二维码朝她一亮,“今天起涨价,七块钱。”

“嚯,没钱去斯德哥尔摩吃法餐啦?”春燕反唇相讥道,“你要去看下弗朗西斯说的,那才叫肉麻。'我衷心感谢来自中国的某位朋友,是你的慷慨布施,唤醒祖父祖母在我血液里倾注的爱意与心血,给了我前所未有的勇气去改良曾经的菜单,并创作出以山脉、河流为主题的全新LAGOO'……人生导师!厉害厉害。”

王耀不为所动,收了钱,哼着小曲儿来收碗筷。春燕也不客气,坐着看他擦桌子,洗炉灶,不紧不慢,在门口挂出“今日售罄”的木牌。

蝉鸣悠长,以至于无事可做的春燕隐隐有种不真实感。

这一年本该很忙。

弗朗西斯匆匆返法,召回原来的团队,闭关试菜仅一月,便宣布LAGOO再次开业。仍是奢华的传统法餐,却带着隐藏菜谱以快闪店的形式游走于全球各地。每至一城,便解锁一套菜单,并拿出利润的10%以帮助当地公益事业发展——这个浮夸的男人,又一次成功地引爆了世界。

他曾问她:“春燕,以你的性格和经历,或许海外才是更好的舞台。要不要加入LAGOO,再次和我搭档?”

而她记得自己笑道:“别了,咱们合伙找趟面馆挺不错,但要是一直这样漂泊,还是有点吃不惯饭的。”

下午得回单位看台本,王耀没事,便趿拉着拖鞋出来送人。

晴空正午,阳光透过了巷口这片浓绿,在他半旧的白T恤上洒了满满一兜灿烂的金色。春燕甚至能想象出这身阳光的风味。不过是盛夏日里冰湃的瓜果,掩护着麦穗悄然饱满时的甜香。和甜香,稀里糊涂直到秋天,煮出每家、每晚该吃的米饭。

她忽然想起那句大家都在说的话。

——人间烟火,山河远阔。

当为此刻吧。

 

end.

评论(8)

热度(193)

  1. 共18人收藏了此文字
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